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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們只是不再見面。也想不起,最後一次什麼時候見面,汽車的門關上,回頭看一看,我沒有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大概沒有的。

從憤怒的年紀開始。然後我們為了不同的原因,不再憤怒。

憤怒和什麼主義,馬克斯主義,社會主義,後來的,女性主義,結構主義,後現代主義,都一樣,不過一時一刻,主義是一種了解世界的方法,憤怒是一種常識理解世界而生的態度,都不是信仰。

因此,都有她的生命,有開始,有終結。

「作為馬克斯主義者……」他們一個一個的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在他們既往的生活中消失。當馬克斯主義已經不能解答當前的問題,「作為馬克斯主義者」,如何再定義自己。

-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他們了。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他們只是不再找我,而我見到他們,又感到無話可說,但從來不想說服他們,當然也不能說服他們。

無話可說,我不再相信,革命什麼,打倒什麼,自己先被打倒了也不能打倒什麼。他們也不相信吧,不相信,又沒有更好的信仰,膠著。大家在俗世尋找各自的道路,愈行愈遠。

心中時常掛念他們,但已經,無法接近。

也是這樣和C漸漸遠離。我們從前有那麼多說不完的話,說位置之戰、法蘭克福學派、社會主義、魔幻寫實主義,寫什麼,做什麼。天天見,還談談談,談不完。漸漸遠離,非常慢,時間非常長。已經很少見,一次到同事家玩,午夜三時,發覺他就在街角,就去按他的門鈴。他開門,見到我,一呆,就道,是你。進來。沒什麼,談談談,到午夜四時,我說,我走了。他就送我走。

現在到了不再午夜去按人家門鈴的年紀,會考慮別人多一些。但我還是很珍惜,有些人,可以午夜三時去按他的門鈴,他也不驚奇,只說,是你,進來。

又是午夜三時。我和游站在灣仔接頭在說話。抬頭便見到他。他說,我在車上,見到兩個女子在街頭,這麼夜了,想可能是你,便下來看看。當然我們不再談法蘭克福學派。不因為左翼學派過,而是生活給我們極為艱難的歷練,我們以不同的方式,尋求解答。

一時一刻,女性主義可以解答。我們一起在天台做泥膠公仔,在一個女性主義賣物攤子去賣,再思去了哪裡,移了民後就沒有再聯絡。我和K,那麼親密,她流淚時我靜默,我出版第一次本書書名是她替我想的,我要去巴黎就跑到她家借她同房的啞鈴舉重,說要練大隻好提行李,我們一起遊行示威,一起喝醉酒,我知道。她穿三十四號鞋子。什麼時候,我們對女性主義有不同的理解,而她的憤怒,不因我而生,卻刺痛了我。

後殖民主義是論述權力的轉移,殖民地論述事件,這些歷史事件是由被征服者所選擇,並由她們的觀點去書寫。「後」殖民地的「後」,不只是時間上的「後」,一九九七,一九六0,或一九四九,殖民地管治結束後的「後」,更重要是論述空間的「後」,這個空間,使軟弱者有力量,使被欺侮者強壯。

此時此刻,帝國主義的控制並非是軍事控制,而是經濟即意識型態控制,後殖民論述,有反帝國文化控制的意義。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香港下大雨。當時我想,這個時間,對於我生長的地方,有什麼意義。這個時間之後呢。

所以就來到了倫敦,帝國之都。不知能否解答當初的問題。

主義從來都不只是主義。她是一種,生活的選擇。

雙兒和她們,都很年輕,還是學生,十幾個人住一個地方,亂糟糟,一邊睡一邊有人進來,有人離開,午夜四時她們就坐下來,打開字典及其他工具書工作,有人醒來,是早晨。她們參加一個環保運動,反對興建水庫。雙兒說,這不對。這不公平。或,你老人家,你早點睡。我的確很早睡,凌晨二時。我不能說什麼。像我年輕時,他們對我說的:我從前跟你一樣。我不能說。我只能說,這還未經歷過,生活的考驗。

生活的考驗,極為殘酷。還未打倒什麼,我們首先已經被打倒了。我們對我們相信的主義,或遠離,或重新演繹。我們會因此失去我們的朋友同志。我們慢慢會知道,原來我們的知識與信念,亦不過是一時一刻,正如我們的生命,有開始,有結束,有限制。我說後殖民主義,並且追索,我說女性語言,過後不過是一堆電腦蟲蟲垃圾。明白,理解,平淡而安,有選擇,有追求——如此進入,理智之年。


黃碧雲/後殖民誌序‧理性之年


憤怒的女子。我果然是,無時無刻,只要想起。

今天梅雨停了,暫時,天光明亮,且炎熱無比。我錯失了這學期最後一堂統計課,無力躺在床上征征地望著窗外的明亮的天光。撥了通電話給小尤,說我仍舊病著。這話我選擇放在這裡,嗇色,乃因為我的憤怒,是政治的,妳知道,我們兩個可以談得那麼多,但是,總還是有些不能談的,例如,太過於複雜的,例如,政治的。

甚少看電視,那樣使我遠離,然後假裝不曾發生,那些你無法目睹的,與一千以前的,趙匡胤,是一樣遙遠的。看著荒腔走板的新聞報導,是嘲諷還是厭惡,我也不明白。二年前,在師大附中當實習老師的時候,正逢總統大選,空前激情的,當然,學生們好奇的,喔,我是教歷史的。

後來想想,不過是二年前的事,這二年是迅疾還是漫長?海馬026在新聞界工作,喔,她跑政治的。我是關心政治的,在我理解了,其實政治可以是那些口號和漫天的謊言以外的,復以,我是憤怒的人,所以,我無法稟除政治,那讓我看到了許多,可笑的,以及可惡的,凡此。荒腔走板的,像失控的鬧劇。

黃碧雲,於我而言,對於女性主義的發韌肇始於她,看起來向喃喃自語式的紀錄著那些在遠方國度的女子所承載自戰爭的暴亂的命運,或者在繁華的香港城市背後撿拾破敗畸零的女子的故事,因為太過於真實,像是陳果的《香港製造》,一個城市的崩解著,一個城市同時也在重新構築著,反反覆覆。我在《伊莎貝拉》的澳門看到了一個殖民地殘餘的足跡,一對亂倫父女的相遇,親之不親,像是當前的台灣,那麼多的鏡頭和麥克風,還有喧鬧的人們,然而沒有結論和方向。

昨日看了《新橋戀人》。新橋戀人拍攝時的年代是1989年,整座城市都在為法國大革命200週年放肆地慶祝著滿天煙消的花火包裹著新橋,以及巴黎黑色的天空,所以,那二億的法郎,其實就是燃燒在這些花火裡的(笑)。法國是一個左派思想傳統濃厚的國家,有那麼多的電影和故事,喔,當然還有示威遊行和社會運動,那是一個躁動的年代,1968年,從美國,法國,到日本,以及…..當時的仍然深處於困縛的台灣。然後,還有許多當年激情的人們無法忘懷的1989年。當時,我還那麼小,引隱約只記得,晚餐時間的新聞畫面總是不斷地播放的畫面,那麼多的人,太黑了,我看不清楚他們臉,以及表情,有連綿成城的燭火在黑夜裡跳躍,以及歌聲,然後奔逃的人們,然後有歌聲,不斷地,不斷地......。那年,我還那麼小。

零零碎碎地說了這些,以及打了成篇的黃碧雲,其實只是想要讓自己安靜,一直以來,只要閱讀黃碧雲,總會使我感到安靜,就像回到一切的原點,當年我遇見她,而處碰觸到女性主義一般。即使,今日我,也不再宣稱自己是女性主義的信徒。

以上。

貓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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